潮新闻客户端金凝
我的家乡在黄浦江南岸一个小村落里。我在那里出生、长大，在那里读完小学、初中。小小的村落是我儿时无忧无虑的乐园，是灵魂深处的记忆。
我和我的村庄青梅竹马。
初中毕业后，我离开家乡到市区求学。从此家乡只剩下寒暑，再无春秋。工作之后，家乡只剩下了节假日。后来，父亲过世，母亲随弟弟一起生活，家乡就剩下一个空置的房子，安放着我幼时睡过的床、做过作业的桌子、翻过的抽屉，抽屉里还有我做过的试卷、看过的小人书和带锁的日记本。
现在老家唯一的房子也已拆了，我有一种被连根拔起的失落。我知道，从此对家乡点点滴滴的记忆，连同那时有时无的乡愁，将永永远远安放在我心底。我无需刻意去记，也无需刻意去忘，它就在那里，大部分时间沉默安静，仿佛了无痕迹。但是在不经意间，一句话一段文字一个场景，刹那间让我想起我的家乡。
比如此刻，我的思念已泛滥成灾。
我想着老家墙上的燕窝里嗷嗷待哺、张着嫩黄小嘴争食的小燕子，叼着虫俯冲而进白肚黑尾的老燕子。
想着狂风大作，稻草在空中乱飞乱舞，泛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；想着暴雨骤临，大人踩着两脚泥拔腿从田头出来的慌慌张张，老人小孩吆喝着把稻谷、稻草、衣服收进家的忙忙乱乱。
想着烈日下的蝉鸣，傍晚时的蛙叫，河塘上满是低飞的蜻蜓。想着父亲已做好了纸鸢，我等着风起。
想着雨后的彩虹，孩子们欣喜地欢呼“看，彩虹”，奶奶说：“不能用手指指彩虹哦，否则手指会烂掉的。”
这一幕幕鲜活、灵动、温暖而又美好，让我欢喜，并深深感动。我是一个寂静的人，但我喜欢看着别人热闹。
村庄里的田野如同一副辽阔的水墨画，远处是一簇一簇开得绚烂的油菜花；近处是青青的麦苗在抽穗拔节。披着蓑衣的老农牵着沉默的水牛，河岸边的顽童在追逐玩耍。还有那桃花红、梨花白，杨柳儿依依吹拂着河面，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模样。
篱笆圈起来的菜园子里，有黄瓜、茄子、西红柿、豇豆、刀豆，烧饭前去菜园子逛一圈，什么长熟了就摘什么，还带着露水。新鲜如夜雨剪春韭，香甜是新炊间黄粱。
每天的第一声晨鸡鸣叫，划破了村落的宁静，随着大人的吆喝声响起，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。小孩窸窸窣窣起床了。过一会儿招呼着这个，结伴着那个，迎着晨曦，在草色新雨中，上学去了。
鸡“咯咯咯”地去菜园里觅食了，鸭“嘎嘎嘎”地下河抓小鱼小虾小螺蛳了，牛啊羊啊都牵出来了，“哞哞哞、咩咩咩”的叫声此起彼伏。一声哨响，大人们出工了。
中午时分，鸡追赶着鸭，猫弓着身上了树想抓雀，狗在树下无奈地吠叫，牛羊在铁路边散漫地啃着草。
到了傍晚，“斜光照墟落，穷巷牛羊归。”孩子们嬉闹着放学了，大人赤脚踩着泥收工了。我去河里淘米洗菜，一群小鱼围过来啄着脚丫，酥酥痒痒地。鸡鸭进棚，猪在栏里。
星空下太祖母摇着大蒲扇讲完老掉牙的故事，喧闹了一天的村庄安睡在静逸的夜里。
三
村子里的孩子真多真闹猛呀，我基本上就是个跟屁虫，经常跟着堂哥堂姐们一起玩耍。
利来国际(中国区)最老牌官网在晒谷场上分成两派，然后每次各派一个人去“斗鸡”，一般都是派年龄相仿、实力相当的人去对抗，看谁先败下阵来。更小一点的孩子在玩躲猫猫，有躲在柴垛里，有躲在田地里，还有躲在河岸边。有一次弟弟躲在柴垛里睡着了，害得母亲找了半天。
吃晚饭时，利来国际(中国区)最老牌官网都喜欢端着饭碗走到外面聚集在一起吃，大家把碗高高端起，互相猜着吃的是什么菜。
春天，利来国际(中国区)最老牌官网养蚕宝宝，到处找桑树摘桑叶；利来国际(中国区)最老牌官网拔毛针，鲜鲜嫩嫩的，尝一口有点微甜。去摘蚕豆叶片上的小耳朵，在没有粉刷的墙洞里掏蜜蜂放进小瓶里，小瓶里提前放好了油菜花。
夏天，利来国际(中国区)最老牌官网顶着烈日在竹竿上套个塑料袋逮知了，为发现一个蝉蜕而欣喜不已。傍晚在河塘里摸螺蛳、蚬子。而弟弟每天傍晚回家都像在烂泥里滚过一样，除了两只眼睛，其他地方全是黑的。
秋天，稻草人在风中挥舞着长臂，惊起一群前来偷食的麻雀。我吹着凉风，在瓜棚里读着借来的小说。偶尔抬起头，看天上白云飘飘，想少年心事悠悠。
冬天，和堂哥堂姐在雪夜里打着手电筒掏麻雀，麻雀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会睁不开眼。在暖炉里煨蚕豆，蚕豆发出“噼里啪啦”声响的时候，打开暖炉夹出黑黑的、香喷喷的豆子，一把塞进嘴里。
农村的大自然，总是鲜活热闹的，都是那么亲切、真实，充满了原始的生命的张力和恣意，畅酣淋漓，直抒胸臆。贫瘠而倔强地直面着一切，没有半点城市中的虚情假意和矫揉造作。
四
回想起四十年前的自己，一个刚离家的小小少年，一到周末，仿佛有召唤似的，辗转半天也要每周回家，在家住上一晚，就满足得像婴儿饱吸了母亲的乳汁一般。
车到站后，我回家的脚步是轻盈的，心也是欢喜的。像自动屏蔽了一般，所有外面的烦恼都不会带到这个桃花源。
有时回到家，发现母亲不在家里。我马上去田间地头找母亲，母亲一定在田地里劳作。母亲或是在耕耘或是在浇灌；或是在播种或是在收割。反正，我总能找到母亲，一年四季，风里雨里，母亲总在庄稼地里，母亲的每一滴汗都落到地里，母亲的每一步都丈量了庄稼地。母亲能一眼区分稻谷和稗子的区别，母亲陪伴了每一株庄稼的抽穗和成熟。
母亲总是和其他农妇在忙着干活，叶隙间阳光跳跃，照印着她们黑黝黝的脸庞，田野里清风徐徐，吹拂着她们的发梢耳际。她们低着头弯着腰，仿佛和万物�：私缦摺�
即便如此，我总能一眼找到母亲，母亲比前后左右的妇女都清瘦。目光一发现母亲，心便安了，仿佛小蝌蚪找到了妈妈。
五
而现在，老家的房子拆了，村里的年轻人都离开了，爷爷奶奶的墓地也迁到公益墓地去了。我睡过的床没了，我一遍遍刷题的桌子没了，我放着试卷、小人书、日记本的抽屉没了。
以后我回老家，将落脚在何处呢？又在何处安放我的乡愁呢？
就记在心里吧！
离家四十多年来，我又何曾忘记过呢？我记得我踩在肥沃的庄稼地上，脚底沾满了泥。这泥土里种出了松江大米，这大米四方八乡出名。我吮吸的第一口乳汁里有这大米的甘甜。这大米做出的叶榭软糕，松、软、甜、香、肥，已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。这泥土里长出雪白的棉花，这棉花里流着黄道婆的汗水，母亲将这棉花纺成纱织成布，将新生的我紧紧包裹。我记着和母亲通话时，自然切换的乡音，那是从灵魂深处喷薄而出的声音。
我喝着家乡的水长大，我在家乡接受了最启蒙的教育。我在村里凌厉的风中奔跑，在酣畅的雨中歌唱。我抬头仰望到的是繁星闪烁的辽阔天空，那一方天空没有被高楼分割；我聆听到的是大自然的虫鸣鸟语，这天籁之音里没有汽笛轰鸣。
我感受着大自然的妙趣和美好，为四季更替欣喜，为草木萌生而感动。我知道农民的苦难，从而更加珍惜当下。我永远都记得是母亲的汗水和家乡的土地滋养了我，我是一个有根的人，我的灵魂是有家园的，我何其有幸。那十多年在老家撒过的欢玩过的泥巴看过的书爱过的人，都会来到我的梦里。
写到这里我突然记起，上一次回老家，在一座废弃的房屋顶上，发现一簇好看的野花，从坚硬的砖缝里探出来，在冷风中倔强绽放。在一片荒芜之中，显得格外明媚动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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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潮|我的乡愁 无处安放
2025-03-11 02:17: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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