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春节档电影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（以下简称“《哪吒2》”）自上映以来屡创奇迹，截至发稿，不仅总票房突破141.6亿元、登顶全球动画电影票房榜，更催生出涉及影视、文旅、创意、制造等领域的“哪吒经济学”。 除电影艺术设定集、原创番外绘本等周边图书大卖之外，《哪吒2》还成功带火了《封神演义》及古典文学名家周楞伽著长篇小说《哪吒》等相关书籍的销售，成为中国神话传说、古典文学IP内核“焕新”、释放时代活力的又一典型案例。 ●南方日报记者戴雪晴 哪吒闹海的传统神话故事在中国民间可谓家喻户晓。根据《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》等古典文献所载，哪吒捧塔、持戟、执仗的人物形象早在唐代就已经出现了。有意思的是，早期的哪吒显露出“忿怒相”，与如今人们熟知的少年英雄形象相去甚远。 有研究认为，哪吒的传说与古代印度神话有着很深的渊源，其人物原型之一是毗沙门天王的第三子。据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宁稼雨介绍，哪吒形象传入中国之后，随时代变迁而不断演化，本土色彩愈发浓重。晚唐时期郑綮的笔记小说《开天传信记》中，讲述了高僧道宣大师夜行时不慎坠阶，被一位少年神祇所救的故事。这位少年神祇便是哪吒，此时的哪吒文学形象已经脱离了“忿怒哪吒”的最初设定。 从晚唐至宋朝，哪吒的生平与形象不断得以丰满，“析骨剔肉”“莲花化身”等情节频繁出现在《景德传灯录》《五灯会元》等通俗文学作品中，并成为哪吒形象中国本土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。此后，哪吒重获新生之后的经历，成为民间文学、戏曲等改编的要点。而哪吒的身份也渐渐从毗沙门之子演变为隋唐名将李靖之子。南宋洪迈的《夷坚志》还详细记载了哪吒使用“火球咒”击败石精的故事，为哪吒与石矶娘娘斗法的情节提供了蓝本。 元明时期，哪吒的故事更侧重于降妖除魔的情节，例如元杂剧《二郎神醉射锁魔镜》就通过“三头飐飐显神通，六臂辉辉降妖怪”“绣球落似千条火滚，火轮举如万道霞红”等描述，勾勒出哪吒三头六臂、威风凛凛的模样。而在明朝初期的《三教源流搜神大全》中，哪吒“脚踏水晶殿”“藕身重塑”等故事主线已基本成型。 而在明代小说家许仲琳所著的《封神演义》中，哪吒的出生与成长更是具有了超越以往的戏剧性：灵珠子降世，出生为肉球，拜太乙真人为师，大闹水晶宫，怒斩龙王三太子等情节，被描摹得具体而生动。宁稼雨介绍，“哪吒闹海”的核心情节是斗龙、屠龙，这个重要情节在中国文学艺术中经历了漫长的累积，才形成系统而精彩的故事主干。另一方面，哪吒为了不累双亲、甘愿牺牲的描述，也让其勇猛果敢的一面跃然纸上。 在暨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李学武看来，与哪吒的“重生”情节相呼应的是，哪吒的传播、形象塑造过程本身同样具有“重生”意味。“互联网时代的人们对‘重生’一词并不陌生，他们能够一次次重启游戏，吸收上一轮的经验继续升级，哪吒就像是角色扮演游戏的古早版本。作为中国最具有生命力的神话形象之一，他的演变史跨越了文学、艺术、民俗信仰与时代的界限，成为一部文化融合与创新的史诗。”李学武说。 进入近现代以后，人们对于哪吒传说热情不减：1979年，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动画电影《哪吒闹海》在国内外各大电影节上斩获多个奖项；上世纪八九十年代，电视剧《西游记》《封神榜》中的哪吒形象深受观众喜爱；同一时期，古典文学研究名家、著名作家周楞伽创作的长篇小说《哪吒》，堪为哪吒神话当代书写的经典之作。 “孩子们既然特别喜欢看美术片《哪吒闹海》，利来国际(中国区)最老牌官网就要写一部《哪吒》的长篇小说给他们看，要写得波澜起伏，奇峰凸出，绘声绘影，悬念一个接一个，使他们看得不忍放手。”1981年，上海举办了一场少年儿童文学创作座谈会，周楞伽为此写下了5000字的发言内容。 1911年出生于江苏宜兴的周楞伽，著有《炼狱》《岳云》等多部小说，曾担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审，整理校注多部古籍。在撰写长篇小说《哪吒》时，他已接近古稀之年。早在创作之初，他就确立了天马行空的写作基调：“我觉得在写神话小说这方面不要有什么清规戒律，不要设什么禁区，尽可以自由驰骋想象……” 1982年，周楞伽的长篇小说《哪吒》（上册）出版。这部作品的灵感取材自《封神演义》和《西游记》，作者通过丰富的想象力重新构建了哪吒形象，既保留了哪吒降世、闹海、剔骨还父等经典情节，又大胆地加入了全新的故事线，加强了细节描写和人物刻画，将哪吒塑造为聪明、正直、勇敢的少年英雄，赋予了哪吒故事更多层次的解读空间。 《哪吒》很快就成为当时“红领巾读书运动”的推荐书目，印数超过50万册。周楞伽之子周允中告诉记者，在上世纪80年代，儿童文学作品并不丰富，专门为少年儿童创作的《哪吒》一经面世，便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极大的轰动，上海人民广播电台随后开始播放这部小说的内容，全国多家广播电台也纷纷进行转播和改播。不仅如此，河北美术出版社、中国电影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争相将小说改编成连环画，甚至有出版社将其编译成维吾尔族、朝鲜族等多种少数民族文字出版物。“要将家喻户晓的神话改编成面向儿童的文学作品并受到欢迎，父亲的创作非常不容易。”周允中说。 1985年，《哪吒》（下册）出版，作品加入了孙悟空的角色，进一步增强了趣味性，影响力依然广泛。可以说，小说《哪吒》及其衍生广播、连环画，将一个既真实又充满希望的世界呈现在读者面前，影响了几代人，最终成为哪吒传说版图中的重要组成部分。 今年1月，周楞伽原著《哪吒》再版，由湖南文艺出版社推出。乘着《哪吒2》上映的东风，这部小说作为“非官方衍生出版物”，10天内便加印了6次，销量突破10万册，热度持续攀升。 中国神话故事历来是一座富矿，为文学、影视、游戏等改编提供源源不断的素材。从“烟熏妆”登场的“魔丸”哪吒，到《黑神话·悟空》中的“天命人”，再到央视热播的动画片系列《山海传奇》，古老的神话故事又一次掌握了当下文化IP传播的流量新密码。 李学武观察到，《哪吒》《西游记之大圣归来》《白蛇》等爆款国产动画电影，均取材于古典文学作品。这类作品经由民间传说、话本、戏曲等形式的传承以及多轮影视改编，“文化母本”深入人心。在李学武眼中，此类“故事新编”有利有弊，其利在于能够省略铺排世界观的篇幅，直接进入剧情；其弊则在于观众对剧情走向的熟悉，可能会削弱陌生化叙事所带来的复杂的智力活动乐趣和审美愉悦。因此，她建议，这类改编作品要采取“保留大前提、调整小设定”的方法，在利弊之间找到平衡，而这取决于改编者如何把握今日观众的心理特征。 在安徽大学讲席教授、中国作协网络文学研究院研究员马季看来，深厚的文化底蕴以及叙事中蕴含的深刻人性与哲学思考，是中国神话故事历经千年而不衰的根源所在。“中国古代神话故事的改编有望通过与游戏、动漫等产业的跨界联动，创造出更丰富多元的文化产品，让这些经典故事在新时代绽放出更加绚烂的光彩。”马季说。 与此同时，影视、游戏的“出圈”，也重新唤起了年轻一代读者对于《封神演义》《西游记》等原著的关注。《黑神话：悟空》吸引众多海外玩家阅读不同版本的《西游记》，而除了周楞伽所著长篇小说《哪吒》之外，湖南文艺出版社还推出了《封神演义：绣像珍藏版》，修复了150幅古典绣像插画，借由书香墨韵营造出与银幕不一样的奇幻氛围。 湖南文艺出版社图书编辑夏必玄介绍，《哪吒2》热映以来，编辑部第一时间启动了长篇小说《哪吒》再版的生产发行流程。而在营销方面，编辑团队还特意对照分析了周楞伽原著《哪吒》在主旨、情节等方面与电影的异同点，提取东海龙王、石矶娘娘等热门角色制作创意视频，并开发出闪卡、哪吒流变图等周边产品，吸引观众回归图书深度阅读。 夏必玄认为，长篇小说《哪吒》的成功背后是出版社在古典文学赛道的深度挖掘与不断尝试。早在2019年，湖南文艺出版社便计划开拓“古典新编”产品线，致力于将中国古典文学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佳作重新打磨包装，通过内容年轻化、营销场景化、技术沉浸化，迎合当代年轻读者的阅读口味与审美需求，让这些流传已久的文化IP与当代人产生共鸣。

（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）

【注：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“乾嘉笔记叙录与整理研究”（项目编号：19YJA751039）阶段性成果】

责编/韩拓 美编/周寿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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